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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4章 警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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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後的日光直直照射在措欽大殿的平頂上,金輪耀光閃爍,映出一圈斑斕的色彩。我擡手半遮住額頭,有意無意地擋著那反射而來的金光。雖說早已入秋,可拉薩這個地方,有時只需一天就能把一年四季體驗個遍兒。

厚重的玄色香布微微晃動著,將兩旁粗厚古樸的墻體映襯得雪白。我隨手往臉上揩了兩把,鼻尖已經蘊出了細小的汗珠子。深秋的陽光雖不算烈,但也絕不柔和。扯了扯衣襟,我轉了個向兒。

背後是雄奇莊嚴的措欽大殿,前方的石鋪廣場上,央心的煨桑爐仍是火光跳躍,裊裊桑煙繚繞著整個廣場。揀了塊幹凈寬敞的石階子坐下,我卻有種身處沙漠的感覺。

四下裏探了探,不時有香客朝我瞟來驚異的目光。雖然我已經挑了最偏僻的地方,但被包圍在虔誠地磕著長頭的信徒之中,我還是有些顯眼了。

匍匐在地,又猛然躍起的人影不時地倒映在我身上,視線一會兒明一會兒暗的。我終是磨蹭地站了起來,慢悠悠地走往右手邊兒的游廊。沒了陽光的照拂,一抹陰涼頓時爬上了額頭。一路往兩旁看著,發現木柱上的淡紅漆皮兒多有脫落。沒得挑,我隨便揀了一根兒就往上靠。後背被硌得有些難受,休息了一會兒,還是覺得呼吸有些急促。

半個時辰前,我還懶洋洋地歪在噶丹囊賽的軟榻兒上,卻突然被告知阿旺仁欽要約我出去。消息是丹巴給我的,想必倉央嘉措也是知情並且默許的。但經過上次的事兒,我這心裏多少有些陰影。為展示我的誠意,我還是決定親自向倉央嘉措請示一下。

可惡的是這廝腳底跟抹了豬油似的,這一上午我幾乎把哲蚌寺整個兒翻了個遍,結果連他的後腳跟兒都沒撲到。我再傻也知道他是有意避我的。只不過每次我這後腳才到,他卻前腳剛走,在這毫無先進通訊設備的年代,得動用多少人力才做得到啊。想到這兒,我不由仰天唏噓,大師吃醋的方式還真是特別。

餘光掃了掃周圍潛伏在各處,明明累得氣喘籲籲卻還是在為某個無良高僧盡忠盡孝的侍僧們,我拂了拂衣袖,腳踩筋鬥雲般地往山下奔去。其實離阿旺仁欽的邀約時間還長,只是,老娘也總不能天天過“人為刀俎我為魚肉”的日子吧,偶爾還是要翻身做個小主人什麽的。最多……我嘆了口氣,完事了再去認錯嘛!軟磨硬泡,死纏爛打,總有一樣會奏效的。何況這次應約,怎麽說也算是經了他的手的。

一直到身後的目光徹底消失,我的步伐才緩慢了起來。一路欣賞著哲蚌寺的風景,視線裏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,心情也跟著舒暢了許多。說實話,西藏的人文景觀多數算不上精致,但卻有種別樣的風味。說是粗獷,卻偏生透著一股子難有的細膩。就像色彩各異的格桑梅朵,帶著幾分兒別致,又開滿藏域的田間野下。

估摸著離應約的時候還餘些兒,我緩步在街上晃悠了起來。腳下的街道雖窄小,但卻是哲蚌寺附近最繁華的街區。兩旁的店鋪雖然稱不上精貴,但倒是一應俱全。

藏域的商人不及中原精明,可生活也是過得有滋有潤兒的。能盈點兒利頭的都有了或大或小的店面,利薄租不起地兒的,則成了“移動”的小商小販兒,直接對著來往行人兜售,叫賣聲兒更是此起彼伏的。

聽到頭頂的招牌旗兒迎風“刷刷”作響,我不由停住了步子。好久沒有來格桑酒館了,印象中與阿旺仁欽的諸多記憶都是與這個酒館兒有關的。握了握拳,竟然發現手心出汗了。

我低頭瞥了一眼自己的手,突然緊張了起來。自從知道他對我的感情有些不尋常以後,我們已經好幾天沒有見面了。來的時候沒有遲疑,現下卻有些不敢進去。腦海裏忽地浮現起那個單薄的背影,腳下頓時系了千斤鐵塊兒似地,難以邁步。

“哎呀,我說見著怎麽這般像,原來真是阿妹啊!”一記嘹亮的嗓音兒傳來,我還在楞著神兒,身子卻已被人拉了進去。擡眼對上旺姆熱情的笑臉兒,我不由訕訕了起來。“你杵在門口做什麽,還不快進來坐!”聽著她萬分熟絡的語氣,我的心情倒是好了幾分兒。

低頭望了望已經跨進來的千斤鐵塊兒腳,我不由感嘆,原來老板娘兒的力氣如此之大。自嘲地聳了聳肩,我整個兒邁了進去。

霎時,街上的喧囂聲兒被隔在了門外,酒館裏卻是另一種人聲鼎沸。四下裏探了探,發現裏面的裝潢都翻了一新兒。我不禁笑道,“看這酒館裝修得氣派勁兒,老板娘腰包又鼓了一圈兒吧!”

聽到我說話,旺姆不由回頭笑瞪了我一眼,“我這賺來的還不夠散出去的呢!你都多久不登門了,今兒個啊非訛你一頓不可。”

見她一副不把我榨幹不痛快的表情,我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,“那恐怕不行了,我今兒個出門可是一個子兒都沒帶。”

旺姆一聽,頓時噴笑了出來,拍拍我的手面兒,將我往樓上帶,“那就先賒著,回頭我拿了單據兒找你相公要錢去,這樣可好?”

見她語氣裏滿是認真,我不禁覺得有些好笑。剛往樓梯上走了兩步,卻聽見旁邊一聲冷哼傳來。酒館裏客人很多,盡管吵鬧聲兒不絕於耳,可這聲冷哼卻分外清晰地傳入了我的耳內。

腳下一頓,我下意識地轉頭循聲望去。靠窗的偏僻角落裏,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襟危坐。心下一怔,確實很意外,會在這裏遇到桑傑嘉措。

他仰頭喝了口酒,眸光冷冷地掃向我。雖然不清楚他出現在這裏的原因,但直覺他並不會在這裏傷害我。回身朝旺姆遞了個眼色,生意人素來識人細微。我不知道她心裏怎麽想,但面上只是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。

走下樓梯,不緊不慢地朝著桑傑嘉措走去。他雖一身便服,但骨子裏仍舊散發著難以親近的味道。我這才註意到他手裏握了個玉質的酒杯,心下雖有些奇怪,但轉念想象他拿著個大木碗喝酒的樣子,不禁明了了一些。看來,這人還是得看著氣場配東西的。

思緒飄忽間,已然走到了桑傑嘉措的面前。我剛想開口詢問,他卻瞥了我一眼,沈聲答道,“阿旺仁欽在樓上。”我一楞,道了聲謝謝便轉身想往樓上走。

“慢著。”沈沈的聲音猛地從身後將我喝住。

沒有驚訝,我反而有些釋然地轉過了身。盡管對他的來意猜不出個通透,只是他既然來了,就不可能輕易走掉。

經過那麽多事,他早知道了我並不是三言兩語,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就可以揮退的。如今也不可能為了我這個小人物特意走一躺酒館。唯一的原因,恐怕就只剩阿旺仁欽了吧。心底浮起一種怪異的感覺,說不上來是什麽,總覺得有些不安。

也不知為何,竟無意識地福了下身子,等回過神兒來,我自己也楞了楞。既然做了也沒太在意,或許因為他是倉央嘉措的該拉,又是阿旺仁欽的父親,我的愧疚便成了雙倍。

桑傑嘉措註意到我的動作也是微微一怔,但眉頭依舊緊擰著。雖然知道他已將我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,但我還是感念他曾放了我一馬。略沈了沈心思,我低聲問道,“第巴找我有事麽?”

桑傑嘉措一仰頭,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,酒杯穩穩地扣在鍍著玄漆的楓香木桌上,他掃了旁邊的黃桐短凳一眼,淡淡道,“坐下說話吧。”

聽那語氣裏帶了一絲我從未聽過的客氣,心頭不禁一跳,但既然他態度有所緩和,我也不好駁了他的面子。挪了挪短凳,我有些拘謹地坐了下來。

面對一個三番兩次想殺死自己的人,我就是再不記仇,心裏多少有些不痛快。酒館裏如此喧囂吵鬧,可聲音傳到這兒,像被一道無形的簾子切斷了似的。

角落裏有種格格不入的安靜,加之桑傑嘉措身上散發的氣息讓我覺得有些壓抑,一時胸口憋悶地透不過氣。暗自做了個深呼吸,我索性伸手拎起了酒壺,剛想為自己斟一杯酒,卻聽到…

“過了今日,我不會再過問你與活佛的事。”

我一怔,手下一個顫抖,透明的酒液灑在玄漆上,顏色微微發亮。擡眼望了望桑傑嘉措,他正半舉著酒杯,神色如常。盡量平穩地放下酒壺,我努力克制著微微顫抖的喉頭,想讓自己的聲音聽不出太多的情緒,“因為阿旺仁欽跟你做了交易?”

桑傑嘉措眸光一閃,側眼掃向我,嘴邊徐徐扯出一抹冷笑,“這與你有關麽?”我的心一涼,雖然這滿是諷刺的話不是第一次聽見了,可真切地傳入耳裏,每每奏效。舉杯啜了一口酒,一股辛辣味瞬間侵入喉嚨。我咽了咽口裏的酒味,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歉疚,“第巴準備怎麽罰他?”

對面的桑傑嘉措沈默了一下,徑自拿起酒壺為自己斟著酒。耳旁的人聲鼎沸恍如遠在了千裏之外。看著那透明的酒液砸入玉質的杯底,發出輕盈的響聲兒。每一下都觸動著我的神經。桑傑嘉措凝神打量著溢滿的酒杯,聲音有些飄忽,“你何不自己去問他呢?”

輕輕一句,卻將我多日來堆積於心的苦澀瞬間撚了開來。不得不承認,第巴這樣心思玲瓏的人,不是我能應對的。除去五世□□的有意栽培不說,就是獨自在政界摸打爬滾也年數已長。而我,唯一的優勢不過是知曉這段歷史罷了。只是大概,這其中又有多少細枝末節並非如史書上所寫呢。

我猜不中他的心思,可是他似乎已經抓住了我的軟肋。這次是阿旺仁欽,下次呢,如果是倉央嘉措……不安地閉了閉眼,我竟不敢再往下想。或許他說得對,多情就是我們最不該的地方。想到這兒,我不禁苦笑了起來。或許我才是最狠心的那個,明知不可能卻還是希望所有的人都相安無事。而這一切,不就是為了求個心安理得麽?

或許第巴比我更清楚,縱使心有不忍,但我的自私已經註定了,這個問題絕不會出口。

眼眶有些幹澀,卻偏偏流不出淚來。心頭覆雜的情緒久久找不到發洩口,我索性仰頭將玉杯裏的酒一飲而盡。喉嚨裏辣辣的,頭卻有些暈了。但於我而言,人卻舒服了不少,仿佛那些心煩事兒也跟著酒精揮發了一些。

我望著空洞洞的酒杯,淡淡地說,“你知道錯並不在他。”聞言,桑傑嘉措只是挑了挑眉,“你既不肯救他,又何必為他求情?”

沒有波動,也沒有別樣的情緒。我輕聲放下酒杯,視線直直地攫住他,“你不會毀了自己的兒子。”或許是聲音裏那絲堅定,桑傑嘉措不禁提眼瞥了瞥我,笑著又飲下一杯,眸色卻濃了起來,“可是你會毀了倉央嘉措。”

太陽穴突地一跳,雖然早就料到他的真正用意,但親口聽他說出的時候,內心的跌宕還是超乎之前的想象。我□□著手中的酒杯,慢慢感受著唇邊那抹酒漬揮發帶來的涼意,目光掃了掃桑傑嘉措,似乎自己的嘴角也輕扯了起來,“那是他自己的選擇,不是麽?”

桑傑嘉措頓了頓,放下酒杯,銳利的目光直直逼我而來,“我只問你一句,你知道佛門棄徒的下場是什麽嗎?”

指腹一顫,我並沒有做聲。

“天譴,你聽過麽?”桑傑嘉措別開眼神,語氣淡漠得仿佛在說一件與他毫無關系的事情。我一頓,怎麽會是仿佛,這原本就與他無關。我自嘲地笑了笑,手指卻不自覺地收攏來,“第巴覺得我會怕這個?”

桑傑嘉措一聲冷哼,聲音又暗沈了起來,“你自然不用怕。”來回晃著手中酒杯裏的酒液,他忽地勾起了嘴角,“因為這天譴,全藏民會替你們受。”

我的心一沈,似乎所有的負面情緒都擰作了一團。面無表情地掃向桑傑嘉措,卻沒料到他此刻也正盯著我,眸光裏隱隱帶了幾分探究。我暗暗攥緊手下的袍子,努力做到面上鎮靜。可只有自己知道,胸腔早已翻騰了起來。從最初的威脅,到後來的懷柔,我不知道他的下一步會偏向何處。只是,這樣一道道破除我心底的防線。縱使我不退縮,也不免終會感到無力。而且,這次的代價……

不知道是不是酒精揮發的作用,肚裏有股暖意竄上了喉嚨,夾帶了一絲酒味的汙濁。那些微的難受卻迫使腦袋清醒了許多。

眼前突然滑過倉央嘉措清俊的面龐,心頭不由一暖,我咬了咬牙,落下與桑傑嘉措相觸的視線,脊背卻倏地挺了起來。

再擡起眼時,桑傑嘉措已經站了起來。他將雙手負在了身後,眼神裏有些居高臨下的意味。步伐不緊不慢,只是經過我身邊的時候稍稍停頓了一下。

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緩緩俯下身,用淡漠的語氣告訴我,“沒有人會祝福你們的,天也不會。”

那一刻,我的腦海裏一片空白。

當時的我還不知道,就是那一句話,將我的心念壓得血肉模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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